吴从先《读水浒传》(吴读本)

2022-09-25

《宋史》于南渡后,书曰:“淮南宋江平。”余窃怪徽宗之朝,蔡京柄国,是非倒置,贤奸不剖,籍司马光以下三百人为奸党,请徽宗书而刻之。又颁示天下,俾各立石以诏后世,昏迷已极,人心不平。故御榻则狐狸升焉,大水则京师灌焉,长须则妇人覆焉,胎孕则男子怀焉。天降大灾,民不更命,而京略无顾忌。乘其衅者,咸有师名。故高托山自河北起,张仙自山东起,方腊起于睦州,宋江起于淮南。潢池弄兵,天地分裂。兀术捣大梁之墟,而临安改为小朝廷矣。何由而得平宋江也?

及读稗史《水浒传》,其词轧扎不雅,怪诡不经。独其叙宋江以罪亡之躯,能当推戴,而诸人以穷窜之合,能听约束,不觉抚卷叹曰:天下有道,其气伸于朝,天下无道,其气磔于野,信哉!夫江,一亭长耳,性善饮,朋从与游,江能尽醉之,且悉其欢。人驯谨,而其中了然呐厚,而其诺铿然,抚孤济茕,人人得呼公明,人人咸愿为公明用也。又每临风月,对山林,触景咨嗟,稍露不平之感,亦人人窃伺之矣。

夫何以贿败,刺配江州,道经淮,而梁山啸聚徒众,有鸡鸣狗盗之风焉,及闻江来,众哗迎入壁,推为寨主。江固辞脱。未几,旧游有阴德之者,辇其妻孥合焉,而江遂绝意。江且南向让者三,誓众曰:“宋室流离,金人相扼,苟能我用,当听其指挥,立大功名。此寄命之乡,非长久之计也。”众曰:“谨受教。”“无苛宾旅、夺人妻女,无妄杀不辜。”众曰:“谨受教。”“有亲者终养之,有家者探视之,居者相聚如家人,来者各若其器使。”众曰:“谨受教。”而寨中之气勃立于旗帜间矣。四方从者,日加多焉。

会童贯与京密,以希功进,故受师讨之。方逞雄淮上,度江不敢出,及顷闻泊中有炮声,而炮抵贯壁,连击如雷,士骇马逸,弃甲曳兵,上下不相顾。未尝交一锋,窥一垒,而气夺矣。贯走询向导,有识者曰:“此雷横之子母炮也。”江遂匿不动,谋所以要贯者,遣使达其款,冀朝廷宽一死,以希报效,而贯则先期遁已。

江以师锐不果用,乃檄诸聚落之不服者,过皆擒之,不下百薮。朝廷闻益畏,无复有征进之思。而宋江常若无栖之鸟,于是择燕青、戴宗、林冲、张顺等,投戈易服,潜揽西湖,窃叹曰:“誓清中原,长江击楫,水惊波撼,将军用命,而今固秀郁葱菁,山空水潆,宋德不常,湖为妖矣。”

比放上元灯,延及满城,烟火照曜,笙歌沸天。戴宗以伪花帽直达寝室。宫中宴洛无防限,宗睹屏间书“淮南贼宋江,河北贼高托山,山东贼张仙,严州贼方腊。”宗抽小刀,削去一行。宫中聚噪,大索城市,而江等始脱归。出入宫禁,持共主若戏,然卒无异志。吁!江宁贼也哉?

归则整徒众,扣河北而河北平,击山东而山东定。方腊窜迹富春,江仪图之,宋挚其尾,因而大扰西湖,朝廷震动。江啻失一张顺耳,不得已而招之降。江遂甘心焉。及江请取方腊以贽,而方腊授馘。功高不封,竟毙之药酒中。呜呼,宋之君臣亦忍矣哉!

当时童贯以辱故修怨,蔡京以友故疾仇,同朝以党固不关其说,徒使后人甘心于叛,溺而不返耳。方江之据淮南也,约束诸叛,纠集群豪,广纳亡命。若阴为宋收拾不轨之人,然其随地奋武,若李逵之虎,时迁之甲,武松之嫂,智深之禅,戴宗之走,张顺之没,又明示宋以无不可用之人。江之用心,不负夫宋;而宋之屠戮,惨加于江。同朝之中,咸谓贼不可共处,则子胥以盗跖入郢,仲谋以甘宁破楚,云长以周仓据魏,太宗以敬德致太平。朝有贼而不见,敌有贼而不羞,徒斤斤于自致之命以淫其毒也。假使善遇之,俾当一面,未必无宗泽东京之捷,翟进西京之捷,徐徽言晋宁之捷,岳飞广德朱仙镇之捷,韩世忠江中之捷,张荣兴化之捷,吴玠仙人关之捷,杨沂中耦塘之捷。合战拒虏,取其死力。而乃置之瓦石下哉?宋之所以益衰也。

死之后,感高球天罡地煞之说,碑以纪名,祭以乞哀,徒贻笑于天下后世也。虽然,江可死已,江也而与司马光等三百九人俱以碑传,则不朽之骨,非蔡京、童贯所能望见者。何必身处小朝廷间而后活哉?他日书纲目者,曰:“宋江平。”则江之非贼明矣。江何幸而又得此也?可以死已。

(《小窗自纪》卷三)

编剧水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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